体坛周报全媒体驻意大利记者 王勤伯
可以有一千种纪念迭戈·马拉多纳的方式。
例如重温他那些神奇的技巧影像,任由青春年少时所有的激动与失落翻涌,让久违的热泪在滚落麻木的脸庞;例如再听一遍音乐家和球迷们写给迭戈的歌曲,听着听着又听到了迭戈自己的歌喉,而迭戈这个名字本就是激烈交融的主体和客体,他从未完全是“他”,就像“我们”永远在品味不完整的“我们”;例如仅仅再听一遍他的声音,从“我的梦想是赢得世界冠军和第8等级(少儿比赛)冠军”,到“妈妈,我为你踢球”,再到“我亦曾犯错,但皮球不容玷污”。
迭戈·马拉多纳是一个多面相的存在,或是足球明星,或如摇滚明星,他也拥有大多数明星所不具备的天才和魔力,能够以最简单的方式把最复杂的事情搞清楚,就像球场上一人过掉对手一整个球队(和他们精心准备的技战术),或者一脚穿透性的传球洞穿对方两层防线。
当你喜欢上迭戈·马拉多纳,你很难对他的语言能力无动于衷。世界足球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个人物为后世留下如此之多的金句,且迭戈的语言有着令人惊叹的普世性,绝大多数名句不需要加入背景注解,一切问题都已经在字面上提出并已经在字面上解决。英国人莱因克尔既是他的对手也是他的友人和粉丝,同时莱因克尔也是一个语言达人,是退役球员转行评论员的佼佼者,但莱因克尔的语言和马拉多纳的语言比较起来,多了一些英伦风,少了一些格局和灵气。
1963年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阿根廷著名作家斯佩琳(Cecilia Szperling)曾在一段关于“马拉多纳语言”的点评中说,“迭戈的智慧不可思议,他能够提供超越当下的回答,这些回答1年后被重复,2年后被重复,10年后被重复提起,20年后也被重复提起。”
1986年世界杯,“上帝之手”。
就像1986年世界杯的“上帝之手”,一个短语在赛后瞬间就彻底改变了这个非体育行为的叙事模式和情感。是的,迭戈做了一件不合规范的举动,但是,人类啊,包括英国人在内的人类啊,上帝站在迭戈一边,站在阿根廷一边!
多少年后,人们仍然在怀念“上帝之手”,歌唱“上帝之手”。是谁给“上帝之手”提供了最好的后续版本?是迭戈·马拉多纳本人,在去世前的最后一个采访中,迭戈告诉《法国足球》杂志:“我梦想着再进英格兰一个球,这次用右手。”
精灵!迭戈,热爱足球的人类怎样地想念着你!在迭戈·马拉多纳去世1周年,我们荣幸地请到斯佩琳女士和中国读者聊一聊“马拉多纳语言”。
下为阿根廷作家斯佩琳访谈
问:你曾盛赞过迭戈·马拉多纳的语言能力,关于他使用语言的天才和魔力,迭戈的 "马拉多纳语言 "提供的是一份怎样的遗产?
答:是对语言本身进行干预的可能性。马拉多纳语言是使用大众语言非常常见和亲切的表达方式来展现出新的含义。或者换句话可以说,通过从情感的管控来修改语言本身。
阿根廷作家斯佩琳
问:迭戈的一些神奇表达方式和短语,例如“上帝之手”或者“皮球不容玷污”,说出来那么轻轻松松。您认为迭戈对写作者群体能够提供一些启发吗?
答:是的,我认为他属于在某些社团中间已经存在的文化现象,例如摇滚乐手就经常自由地改变句子的含义,并把它们变成音乐、节奏、声响,在这一类节奏游戏中,你会发现,通过对词语的修改和剪辑粘贴,会呈现出一些隐藏的声音。例如作家卡萨斯(Fabián Casas)、音乐家查理·加西亚(Charly García)、作家兼创作歌手玛丽娅·埃莱娜·沃什(María Elena Walsh)、音乐家卡林·约翰森(Karin Johansen)或者歌手“玻利维亚小姐”(Miss Bolivia)都喜欢玩词汇游戏,拆解流行的、被熟知的语言。
问:迭戈的哪些话最让您感到好玩或者印象深刻?
答:“乌龟跑掉了。”
非常,非常有表现力。因为你必须得是呼呼大睡,乌龟才会整个逃跑掉,没法把它抓回来。
“击败河床就像妈妈在早晨用一个吻唤醒你。”
几乎是普鲁斯特句式,这句话包含着母子关系中的幸福。直指胜利的甜蜜。
“科波拉活得很好,在水底下抽着烟。”
在水下吞云吐雾很美。它描述的是一个快速、敏捷、狡猾的人,他实现了似乎不可能的事情。
“皮球不容玷污。”
暗指足球就是足球。他在自己的个人生活中犯了错误,但从未玷污足球。这句话在阿根廷被用于很多场合。
“他们截掉了我的双腿。”
虽然这句话有一些"黑手党"话风,但我认为需要看到话语背景是他被逐出1994美国世界杯。他的感受如同被截肢的字面含义一样。我们阿根廷人的感受就是这样:被截断、被剥夺、无能为力。这句话的黑手党话风突出了事件的故意性,就像一次有预谋的攻击。我们阿根廷人觉得世界的财富和特权分配是不公正的,他们不想看到我们通过迭戈展现光芒。
1994年世界杯,马拉多纳与护士牵手离开球场接受药检。
问:迭戈的语言来自何方?除了他的天才、除了他不停息的创造欲和与众不同的愿望,他如此丰富和生动的语言、简单又令人印象深刻的表达方式来自哪里?这与阿根廷街区的文化和语言有关吗?我这样问是想起北方国家那些出自下层的球星,要么太多谦卑,要么过于俚语化,少有迭戈这样充满游戏和创造性的表达方式……
答:阿根廷球迷一直以发明非常高超、诙谐、有趣的加油口号而闻名。我把这个和帕亚达(Payada)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19世纪末以来在阿根廷高乔人中间流行的即兴歌词创作对决。(注:Payada作为一种民间文化活动,和东亚的对歌、希腊的辩论有相似之处。Payada集音乐、即兴诗歌创作、辩论于一体,每个参赛者必须回答他的对手提出的问题,然后以同样的方式继续提问,如果一位参赛歌手没有立即回答另一位参赛歌手的问题,比赛即宣告结束)另外还有英国打油诗、西班牙诗歌和摇篮曲的影响。当下的花式饶舌也强调使用韵律、幽默、机智和即兴发挥。
问:马拉多纳和梅西在谈吐方式上的差异是否影响了阿根廷人对这两位明星的感情?
答:马拉多纳既被神化,又被贬低和诋毁,特别是被霸权主义媒体如此对待。对于一小部分拥有特权的保守派精英来说,迭戈从贫民窟里闯出来支持卡斯特罗或查韦斯,他的毒瘾问题,他的自由散漫和莽撞无礼,他的天才和社会敏感,都是无法接受的。有过多次针对他的抹黑运动。而最开始的时候,梅西的良好言行似乎被视作为媒体和大生产机器的需求而存在。他们两人被对立起来。但在今天,梅西受人喜爱,迭戈也受人喜爱。
斯佩琳作品封面。
问:您在接受墨西哥作者马里奥·布拉沃·索里亚访谈时,曾提到阿尔特(Roberto Arlt)、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和兰博基尼(Osvaldo Lamborghini)等阿根廷作家。您说,“在我们和生活以及不幸的文字关系中,相反的一面总是更吸引我们:我们偏爱失败者"。我很喜欢你的这句话。当我得知迭戈的死讯时,我哭了,但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阿根廷作家索里亚诺的书名《悲伤,孤独和终结》。在我看来,是迭戈选择了自己的结尾,就像他的生命其余部分一样,是文学性的存在。 在今天的现实中,个体的文学性存在空间是否每天都在消失?
答:阿根廷文学涌现了阿尔特、博尔赫斯、科塔萨尔、西尔维娜·奥坎波(Silvina Ocampo)和玛丽娅·埃莱娜·沃什等人物,它的力量和深度总是在翻新出来。迭戈去世后,人们感到一个汇聚了大众感召力、名人效应、我们的语言财富和诗歌的化身死去了。而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觉得,不,一旦走出哀悼的阴霾,这份活着的遗产就会重建起来。虽然我们活在失败者的传统里,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问: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女权主义和迭戈。去年,西班牙足球运动员保拉·达佩纳没有向马拉多纳表示敬意。她说:“前几天是11月25日,国际消除对妇女的暴力日,我们正在为消除男性暴力而奋斗。同一天,马拉多纳也死了,我看到了很多人的虚伪,他们反对这种暴力,但同时又为他这样的虐待者辩护。”虽然她的指控与事实不符,但我想知道您作为女权主义活动家对此的看法。
答:马拉多纳总是会谈到克劳迪娅、达尔玛和贾尼娜。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总是被放在第一位突出对待。后来他又逐渐地承认了几个私生子,这说明他承认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并承担起责任。他是个放浪者(在90年代的名人文化中,这是和毒品并行的。我个人的看法是,如果没有犯罪行为,我们需要把历史背景中的一些风尚视作正常,甚至可能是特殊历史背景对当时的男性提出的要求),但我没有听到过有关他任何虐待或性别暴力的故事。所以我不认为他是一个暴力男。他最为风光的90年代也是被大男子主义全面深刻统治的时代,我把他视作是那种文化的一部分。
问:能否补充给我们讲述一下阿根廷的90年代,以及和迭戈的生命路径是否存在关联?
答:在20世纪90年代,阿根廷经历了一个名叫“香槟配披萨”的新自由主义阶段。披萨是阿根廷的廉价食品,而香槟则是奢侈品。阿根廷比索和美元的汇率被人为固定在1比1,货币价值相同,让我们阿根廷人能够旅行(请脑补我们国家的位置是多么位于南方)并去消费北半球国家的产品,这是我们以前无法想象企及的。
梅内姆把属于国家的一切都卖给了私人,一些环节得到了改善,但目的是进行金融投机,这个时期在2001年随着房地产泡沫崩溃和阿根廷实施著名的“围栏措施”而结束,这是我们国家遭遇的最重大经济危机之一。
2001年告别赛,发表“皮球不容玷污”演讲。
这是名流成为舆论焦点,也是体育、摇滚和演艺界明星晒土豪生活的时期。这是一个有点猥琐的时期。富豪文化开始占据阿根廷的《人物》等杂志封面,伊瓦娜·特朗普登上《名利场》封面,仅仅是因为她嫁给了一个亿万富翁,过着奢华的生活。
在阿根廷,可卡因在那个时期是娱乐产品,也是精英和摇滚的标志,来自各行各业的很多人都成了瘾君子。而在80年代和90年代,这并不被人诟病。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马拉多纳的毒瘾和他的大男子主义是他的许多同时代人所奉行的。他还说过另一句话,“我什么榜样都不是”。他不想成为一个榜样,他只是和其他很多人一样玩进去了。